中国太大,而我又太孤陋寡闻,以至于来到纳雍之前,我竟从未听说过“纳雍”这个地名。所以,纳雍于我,完全是白纸一张。而就在我去往纳雍的三天不到的时间里,纳雍的浓墨重彩,迅速涂满了这一张白纸。
飞机到贵阳后,汽车沿高速公路行驶两个多小时,方到纳雍县城。县城比我想象的繁华许多。想到近年贵州的发展,这也不奇怪。因头晚没睡好,拒绝了两位朋友的邀约,没出门感受纳雍的夜景,早早睡下了。次日一早醒来,饭毕,前往同心文化馆,一些词汇开始跳出来,在纳雍这张白纸上涂上一些色彩。
第一个词是“珙桐”。珙桐是我很小时候就知道的植物。去年第一次见到,也是在贵州,铜仁一处江畔饭店边,树干笔直,叶子宽大鲜绿。看纳雍的介绍,这儿竟有一处规模宏大的省级光叶珙桐保护区。第二个词是“民族”。像我老家施甸一样,这儿也是众多民族的聚居地。但这儿的民族文化与施甸的有所不同,彝族的布摩是我听过的,苗族的滚山珠是我闻所未闻的。第三个词是“河流”。纳雍得名,就因县里的纳雍河。此外,县里还有总溪河、过狮河等河流。第四个词,就是红色文化了。红军路过这儿,云南人罗炳辉将军,曾在这儿养伤,故居至今仍保留着。
在同心文化馆的所得,让我看到了纳雍的大框架。
不料,接下来的纳雍行,很快跳出了这个框架。
从大坪箐的观景台下来,我们几个人想走到水库边。问了人,说是并不远。沿土路朝下走,路边树木丛杂,花草丰茂。许多是我不认识的。在一派绿意中,一种从未见过的果实显露出来了。小小的,圆圆的,三五成簇,点缀枝头。有些是灰黄色的,凑近了看,透净的果肉里,嵌着纵向的红色细纹。捏一捏,硬硬的,还没熟透呢。更多的是熟透了的,红色细纹已然洇开,占领了全部的果肉,晶莹的小果血滴子一般,闪耀着灼目的无可比拟的红。我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果实,是如此纤小又如此惊人。它们悬置在万绿丛中,是那么静默,连鸟儿的造访也拒绝了似的。摘几颗塞嘴里,有些酸,有些甜,一种儿时相逢过的味道。手机上查了,才知这就是早有所闻的植物,荚蒾。这名字,和这果实,真是绝配。荚蒾果实和这一条短短的通往水边的幽静小路,也是极相匹配的。
来到午饭处,荚蒾夺目的红色仍然印在脑海,眼前又被另一种红色占满了。那是大丽花和百日菊。我一向是不怎么喜欢这两种花的,嫌它们俗气。但在纳雍的山水间,在响亮的蓝天和响亮的白云之下,它们所呈现出来的沉甸甸的色彩,反倒是相宜的。
纳雍的菜也是浓墨重彩的。引得朋友们纷纷拍照的腊肉,厚实,油润,闪耀琥珀之光。
午饭后,去往枪杆岩景区。起初以为是因红军驻扎过,才取了这么个名字。当地朋友却说,是因为山形如枪杆,才叫的这名字。红军来了,就更名副其实了。历史竟是如此巧合。说是景区,并没什么人。蓝天白云,阳光闪烁,满山满破绿草,忽远忽近蝴蝶。行走之间,不时传来一两声苗族飞歌。一直不知歌声来自何方,行程快结束时,才望见远处的亭子里,几位身着苗族衣服的姑娘。只一闪,她们又不知去哪儿了,歌声依旧不时传来。
歌声似乎是不会停歇的。来到总溪河畔厍东关乡游客服务中心,又听到的歌声,更加欢快昂扬。一群十多岁的少年,身着苗族服装,端着酒杯,欢快地歌唱着,蹦跳着。穿过歌声、舞蹈和酒浆的旋风,来到大厅里,这儿静着,几张桌子临时摆在右侧。桌面铺着红布,红布上放着几本老旧的打开的书。桌子后面,立几个头戴“钻天帽”的人。我知道,这就是布摩了——老家云南那边,多是叫做“毕摩”的。之前有所耳闻,真见到还是第一次。
每一本书都足够苍老。其中一本扉页上写的是汉字,“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十五日记”。此外,全是我看不懂的彝文了。其中一本,宽大,厚重,封面是羊皮所制,羊皮不知经过多少时间的雕蚀,经过多少手掌的抚摸,已然纤毛脱落,露出捉襟见肘的皮子来。这便是彝族文化经书“羊皮大书”了。
翻开羊皮大书,天书一般的文字围绕着的,是一幅幅稚拙的图画,有人物,有动物,还有房屋和土地,神仙和鬼怪。这些图画吸引我的,正是它们的稚拙。这是彝人祖先们的笔墨呵,天真,单纯,不存机心。
现场看到四位布摩,三位年长,一位年轻。问了年长的布摩,知道现在整个纳雍县,能够认识彝文的,不过五位,而现场已然聚集了四位。我站在一旁,等待围观的人渐渐散开,和那位年轻的布摩攀谈起来。
他瘦瘦高高,面色黧黑,穿一件略微有些紧绷的烟灰色格子西装上衣,面对人们的询问,总是腼腆地笑一笑。我问他多大年纪,他笑一笑,说是年出生的。你是最年轻的布摩么?他说,是的。又问,是大学毕业回来做布摩的?他笑一笑,说他没读过大学,小时候调皮,高中只读了两三天,和做班主任的哥哥闹矛盾,就退学回家了。我又问,这些彝文你都认识?他说,差不多都认识,是和父亲学的。又问,学了多少年了?他说,都快三十年了。我旁边一人笑,说你才三十出头,怎么就学了三十年了?他笑一笑,说刚学说话就开始学了,是差不多三十年了嘛,这个又用不着夸张的。
随着交流的深入,我得知他的汉名叫做陈江,问他彝名叫什么,他半天没反应过来,后来说了,我却没记住。问他怎么会想要做布摩呢?他说,这么多年的传统,不该断绝在自己这一代手上。这倒让我有些意外,感觉这个答案太过于“标准”。再听他讲,发现这并非假装出来的。他一再强调,他虽然只读完初中,在村寨里也算是知识分子了,他做布摩,并不是搞迷信,他实在是想要传承下那些古老的知识和智慧。
广场上在跳滚山珠,音乐震动人心。天色渐暗,广场中央的篝火点燃了。
我和陈江走散了又走拢,我问什么,他回答什么。渐渐的,我不问什么了,他也说着一些什么。他仍然是腼腆的,笑容里仿佛藏着一个古老民族的秘密。不说话的时候,我们便一起眺望着人群后的群山。群山巍峨,不知道他所住的村寨在什么地方。
翌日,第一站是往过狮河水库。太阳初升,水面清圆,雾气未散,空气清冽。再往骔岭镇小村屯,村中家家户户花草葱郁,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,见到一株光叶珙桐。这是我在纳雍见到的唯一一株珙桐。问了才知,珙桐大多生长在深山里,开花时间不过二十来天。要想亲见,实非易事。这次是见不到了,只能对未来抱着期待。离开小屯村,再往中岭雾翠茗香茶场,高山上茶树修剪得齐齐整整。站在山顶,白云悠悠,人间在望。
这一切自然是美的,但此行如果至此结束,似乎还差些什么。
午饭毕,我们前往纳雍河。车辆一路沿着高山奔驰,那山是越来越险峻了,刀削斧劈一般。不知兜兜转转走了多少山路,忽然,眼前一片靛蓝。纳雍河到了!
山路盘旋,逼仄,汽车继续往上,再往上。汽车停在一大片玉米地间的路上。下得车来,铺面而来成熟的气息。这一路上所见,皆是浓墨重彩的,黄的姜花,红的辣椒,紫的秋英。现在,铺展在眼前的,是大片大片熟透的玉米,枯黄之后,是靛蓝的水,亮蓝的天,纯白的云。枯萎的玉米叶上,偶尔攀附着几朵牵牛花。路旁的向日葵垂着沉沉的脑袋,花瓣萎落了,正凸显出饱满的颗粒。一行人登高望远,喝米酒,听山歌。站在兀立的小山顶往下望,纳雍河和水公河在此交汇。所立足的是纳雍,右手六枝,左手织金。阳光耀眼,江水沉静,天沉落在水里,人也在长久的凝视中,恍惚要沉落进水里。
一世界的蓝,真是动人心魄。
我们就在这样的天地间聊天,饮食。暮色四合,篝火再次点燃。没人唱歌,大家只是散落在山坡上,或站或坐,望着那一簇熊熊的火光。火在燃烧,舔着夜的幽暗。我坐在不远处,听到火声赫赫里,虫鸣繁密。我想起昨晚,也是在篝火边,我和年轻的布摩陈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。有些东西,在同样的火光映照下,延续着。
火光渐暗,仿佛整个纳雍都暗淡下去了。
星空高悬,江面静寂。坐在回程的车里,我再次注意到那压制不住的虫鸣,勇猛,盛大,无处不在。就连这虫鸣,也是浓墨重彩的。此刻,对我来说,曾经如同一张白纸的纳雍,早已变换一副模样。
年9月6日3:36:5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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